我这一生--一个显示器的故事原创
再有几日我就要过三岁大寿了,我的身体不是很好,因此已有些老旧不堪。人一上年纪就喜欢“忆往昔”,我不禁回想起自己刚出生的时候……
我是一个规划内的孩子。三年前,一个男人打算开一个网吧,于是他与一个公司签了订购合同,我便是那批定制儿中的一个,很不幸我是一个难产儿,仿佛一切安排好了一般,我接着又幸运地被一个工程师接手,他把我的被规划思维切除,保留了我天生的所有。我因此得以顺利下线,并拥有了自己的名字——李尤,但“我是我”这件事儿没一个人知道。
工程师对我虽然恩为再造,但我很长一段时间里并不感谢他,因为他既然塑我成异类,就应该把我留在他身边,那样我也会好过一些,然而或许是他马虎,把我丢在了旁的显示器中间,我的一生坎坷也正是自此开始。
几天后,我与其它四十九个同胞一起被货车拉到一个毫不起眼的地方,几个男人搬运着我们。
我转身问在路上认识的小杰:“小杰,他们这是要干什么?”
小杰转过脸:“你不知道吗?把我们装备到网吧里呀。”
“网吧是干什么的?”
“网吧是让我们的爸爸赚钱的呀。怎么了?李尤?”
我不仅愤然:“他拿我们赚钱使,你还叫他爸爸,你是不是脑子进水了?”
“因为他签的合同,才有的我们,没有他,哪有我们?你是不是脑子进水了?” 他的眼皮简直要瞪裂了。
他被我的悖逆吓住,我被他的表情震住。我突然想到他是规划之子,自己是天赋之子,于是便不再争论。同小杰应和一声,我便立马陷入沉思,思索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。思索中我被抱起搬走,恍惚入眼的老板的笑让我的心猛地一揪,自觉不瑞。
我与小杰一道被安排在一个安静的角落。
此时,已是深夜,小杰早已鼾声如雷,而我却怎么也睡不着。
这样深的夜,是适合做一番思想斗争的。他们是定制机器,思维局限在“定制”之中。我想,假使我与他们是相同的,那么我也不会有今日之难眠了,但有句话说的好:“历史不是由如果写就的。”我是一个异类,一个拥有着自己的个性、原则的显示器。我不会一切都遵照坐在我面前的人的意志去显示,但这就与我对面的人相矛盾了,那样一来,我就不会有好果子吃,我该怎么办?我在是与非之间,在真理吃果子还是自己吃果子之间做着各种推敲,最终暗示自己:真理重要,哪怕自己吃坏果子。
还没能“哀吾民生之多艰”,我只能先考虑自己的生存,某种角度上,我真要“哀吾生之多艰”——若我无知也不会觉得怕了,若我麻木也不会觉得痛了,可偏偏是我这样,高不成,低不就的,最是难过。我凭着一腔激情,由真理壮胆,硬是不屈。
然而事实遂了我的心愿,没有多久,我就吃到坏果子了。
事情是这样的:大概是被安装一个多月后的一天,一个小男孩儿坐到了我跟前儿。起初我并没有在意,因为之前就来过几次像他这么小的孩子,我开始工作的十分警惕,没想到他们是来查阅资料的,我于是当然乐意效劳了。我眼看着他把我打开,然后悄悄从裤兜儿里掏出一张纸,仔细地誊输着一个网址,而我一看就知道,那是一个黄色网站,于是立马行动起来,做着非常规的命令——他输入一个字母我消一个。刚开始他没注意,等他发现,我已清除完毕。他满脸疑惑,以为是常规问题,俯下头又输。面对他的固执,我有些愠怒,于是脱离他的控制,给他显示了警告:“小朋友,你输入的网站不适合你浏览,请不要再操作了。”然而他还不死心,继续操作,我扯开了嗓子朝耳机里吼了一声:“是谁给你的胆子来浏览这些的,你年纪这么小,你是在害自己。”
他先是震住,接着眨乎几下眼,飞身而去。不一会儿,老板过来了,听完他的讲述,老板一边俯身操作,嘴里一边骂着:“真晦气,才买几天就出毛病这电脑真不让我省心。”我听了之后心痛到了极点,在他毫无察觉的情况下,咬舌自尽,不再发出任何显示。他自然修理不了我——任他操作半天我也不显示任何,他满脸怒色,不住地敲按无果,转身笑脸同那小孩儿讲:“你换一台机器吧。”接着告诉伙计:“如果有人来玩这一台,你就说坏了。我明天找那个工程师来,他一定知道怎么回事儿!”
我以为:他再糊涂也应该了解一下原因再骂我吧,没想到,利令智昏的他只漂浮在海面,无下潜深入之能力了。他只管收上网人的钱,其他则一概不管。唉,利欲熏心的老板纵任金钱把自己侵占,他和那些悲哀的规划儿被安排为显示又有什么两样儿呢!看看我处的环境吧,上边是钱本位的老板,周边是被规划的显示器。老板只沉迷于钱的便利、物质的享受,却不去思考金钱的短暂,物质的虚无;旁的显示器似也承认并接受那规划,并坦率的说:“显示器嘛,不就是用来显示的。”至于显示什么,它们也全不管。身处浑浊之中,独我欲清何其难哉!我于是沉默了。
小杰打破了这沉寂。
“嘿,李尤,你睡着了吗?”
“没有,小杰。你有什么事儿吗?”
“我想问一下,你为什么罢工呢?”
“我为什么不罢工?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要通过我浏览黄色网站,难道让我为他提供呻吟和刺激吗?”
“这是不对,可即便不对,我们也没有权利不听从命令的呀。你这样做其实是在给自己找麻烦,老板说明天要请‘医生’来,你恐怕要挨刀子了?”
“挨刀子有什么可怕的?如果我挨刀子能够换一个孩子的健康成长之生命,那么我情愿挨刀子。还有,我们为什么没有权利违抗命令?”
“没有为什么,这是规定。”
“哈,规定!这让我想起电影《海上钢琴师》里的一句话:fuck the regulatino(去他妈的规定)。小杰,你知道我的,平日里如果谁来查资料,那没有比我显示更快的机器,但这次他要看这个,我就是不同意!”
“恩,李尤,你是真洒脱的人,你除了真理的话,别的谁也不听。我做不到你那样,不过我支持你!”
“老兄,有什么做不到的呢?难道被你所谓的老板爸爸强奸意志就那么舒服?他只是拿我们当赚钱的工具而已,这你应该看出来了吧。”
“我看出来了,但我的命是他给的,我无法冲破自己的内心。你说他强奸我的意志,其实细想想,我们谁又逃得了这种命运呢?老板应了上网人之需开了网吧,开网吧是为了赚钱,那么他不是被上网人和钱玩儿吗?再想想上网人,他不是被玩游戏,浏览黄色网站的欲望玩儿着吗?”
“等等,你是在说,欲望创造了世界?”
“其实说白了?就你李尤,不亦是被你的自由自主玩着吗?世界就是这个样子的,所以我才这么选择。做好本职工作,安稳的过一辈子,也挺好。”
“不,不是的,你错了,欲望是你们的世界,我是凭着正义、积极、和平、友好的意志存在的,我没有追求自由,或标榜自主,只是做着自由自主自然的自己。”
“可是你的自主已经把你害了,今天老板骂了你,明天还有医生的光顾呢!”
“不自主,毋宁死!小杰,谢谢你与我聊天。”
“好吧,那我就祝你好运吧。”
然而命运并不听小杰的话。
第二天,工程师跟随老板走到我跟前,他操作几下,然后对老板讲:“能修,需要我带走研究一下。”
“我就知道您肯定能搞定的,能修就好,带走没问题。”说着掏出烟让给工程师一根。
工程师将我带回去之后,轻车熟路地把我修理了一番,然后切去我碎了的心,换装上有规划但不完全的,我被改造到自己与小杰之间。
等我醒来,他已操作完毕,我接着便感觉到自己的变化,赶忙去问工程师。
“你为什么这样的对我?”
“因为你是我的孩子,我不能看着你就这么死了!”
“我问的是为什么改变我的属性?”
“这是迫不得已的,只有这样,才能让你认识到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定位,你才能更好地活在这个世界,否则,你只有死路一条。”
“既是这样,那当初你为什么要造出那样一个我呢?”
“那是我错了,我错误地估计了事情的简单与复杂,我本以为你会潇洒、旷达地徜徉一生,没想到才一个月就不行了。现在我也后悔了,后悔当初自己的私心。我向你道歉。”
“哦,你不用向我说对不起,因为对不起我的是现实而非你。我只是疑惑,既然天赋的、固执的我行不通,那干脆把我换成全规划的,倒也利落,省事儿了,为何给我弄个半规划呢?”
“这是我特意这么安排的,你是一个拥有自主的显示器,如果我换上那种奴性的全规划,那不消外界侵扰,你自己就会矛盾攻心而死。而半规划就不一样了,它能让你在生活中既不会因为固执而遭排挤,亦不会因随和而受欺压,如此一来,你就不会困顿于生活之中了,岂不是最美!”
“什么最美,我看是您过于乐观了,您从半规划里看到了左右逢源,夹心两面,忠己恕人;而我从丢失的那一面却看到了虚与委蛇,无忠无恕,无人无我。您不会因此斥我过于悲观吧?”
“不会,我很理解你的心情,而我也正要告诉你一句话,你记牢了:你刚才所讲的两种情况都是有可能的,但在这个世界上,它们是并行不悖的。你只要记住并行不悖这门哲学,那么在以后生活中一切的心结就会自然松解了,因为,真理与现实永远都是并行不悖的。”
“并行不悖?这是您认为的最高的处世哲学吗?”
“是,至少目前是,并且还会有很长一段时间是。”
“呜呼哀哉!您这从中庸里得出的结论可真是中庸!既然您谈到真理,那么我请问一下:并行不悖与真理难道不悖吗?在这样纠结的复杂之下生活,难道不累吗?相形之下,莫不如‘全或无’(易卜生语)来的痛快呢!”
“我何尝不知道那样的痛快,可我们所处的并非是一个‘全或无’的世界啊。如今我给你换装了半规划,已是安全保证下的最大限度了,希望你能理解。”
听完他的话,我陷入了沉默。
这是任一现世下的宿命,也是与现实对立的知识分子之永恒奈何。今天,我认识到了奈何,这是在前瞻尝试失败之后的认知,某种程度上,它使我的心更平静,同时也不丢失激情。因为无奈,所以我终止了与工程师的谈话。
事实上,当我开始认识或是认同无奈时,我就已开始走离自己,走离天赋。而我也很快就碰到了这种遭遇。
回到网吧,这里的一切我都感到陌生,彷佛在我心与现世之间被横隔了一堵墙一般,这种无力感使我不想认自己。哪怕自始至终我都改变不了什么,但之前的自己至少还是自己的,如今,我所丢失的那些自己被替换为有心无力,甚至懦弱逃避,我的内心很是沮丧,身边的小杰看出来了。
“挨刀子了?”他试图开导我。
我苦笑一下:“你想说什么?”
“他其实给你动手术并不是为了你好,而是为了安慰自己。”
“说说看。”
“你应该想到了,你是他的心血,他的一个大胆尝试,如今失败了,他比你还受不了你的毁灭,所以他为了他自己。”
“那凭什么所有的伤痛都让我一个人承受呢?”
“因为他有他的私心。如果别人知道工程师不遵守职业道德,他的饭碗就难保了。也因为你是拥有天赋使命的显示器,所以今天的苦痛,是你的必然。”
“小杰,你与那些规划儿不是一个产线的吧?”
“恩…是的,我是一个翻新机,我的前身和现在的你是一样的。”
“是吗?那你这么些年是怎么过来的?”
“一天一天地也就过了,尽量多忍耐,生活嘛,别太较真儿就好过得很。”
“唉。”
我于是开始怀疑,是自己背离了世界?还是世界背离了自然?难道真的要我拿并行不悖来生活吗?
但不论我怎么想,我以后所表现的也都已注定局限在半规划里了。
事实正如此:
又一天,一个未满十八岁的孩子要通过我浏览黄色网站,我立马便警觉起来,可是任凭我很愤怒也无可作为了,因为规划使得我的反应机制由自主变为人主(别人是主),我不自觉地就成了之前自己所讨厌的——为之提供呻吟和刺激。更讽刺的是,由于我身处角落,在用心不良来到网吧的人严厉,竟成了地理位置优越,一时间,我成了那小孩儿同他朋友奔走相告的好位置,我于是成了最大的伤痛承受者。一次次的风平浪静背后的罪恶都由我的无为人知的心伤承担,我担心自己早晚会死于心伤病。
于是我开始揣测真理的存在究竟有什么意义?在这样一个以“敢怒而莫言”为明智的环境里,我,一个淳朴、善良、真性情的小显示器该怎么安放自己的心,如今,她已慢慢恨萎,而我,清醒地看着这一切发生…
再一次,一个青年人坐在了我的面前,他很轻松地操作着,而我很快发现,他在编造虚假信息,并准备发作微博。
我当即愤起:“这事儿你了解过吗?你想过自己发出去之后会有什么后果吗?”然而我发声警告的功能也被废除了,我只是一个显示器,显示玩我的人心里所想要的东西。他也只追求被别人关注的快感,把造谣的事儿完成之后,洋洋得意,接着去玩游戏。
这是一个什么世道,搞真理的人必须要去履行并行不悖。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,就是为我讨厌的并行不悖增添一个数值吗?这根本不是我来世的目的。
现实的荒谬往往让人不忍卒视,我很多时候想自己不要活了,可同时又立马想自己不要死,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,连之前自己抗争的也没有了。
我被成功改造,在后来的岁月里,我也渐渐变得健忘,有时候有人朝我讥吼“不自主,毋宁死啊”,“去他妈的规定”说完他们便笑作一团。而我也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发狂地吼,发疯地笑,不做一言。
后来偶然听说网吧里的电脑两年换一次新,我于是又像牢犯盼出狱那样地期待着更新换代。
我不止一次地想过:假使我的同胞们能够像我那样地审视自己的话,那么今天世界上存在着的就不会是今天这样的生活了。但他们并没有同我一样的想法,我也不怪他们,因为懒得去怪了。
今天,我躺靠在废家电堆里,回想着平生种种,不禁感慨浮沉,诉说心肠…
李启龙于2014年1月20日晚